-刀尔登
民间技艺自有流传。古代的典籍,鲜有对工艺的记录,然而一代代的中国人,仍然会造酒、制车、种田。只是,若没有知识丰富的人参加,工艺的改进必然缓慢,而且无法产生出科学。当然,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。
古代写工艺的书,少之又少,所以每一本都珍贵。最珍贵的一本,是大约成书于战国时间的《考工记》。《考工记》是工艺大全,怎么造车,怎么做食器、兵器,小到编筐,大到营建城邑,挖沟筑防,虽未必详细,样样法度清楚。既有能力著述、又通工匠之事的人,古代是极少的,前人或说这本书便成于这种人之手。但书的内容如此丰富,怎么能有那样的百事通呢?所以更可能是士人访问各行的工匠,记录成书。
读书人能有这样的心思,不论是出于私意还是官命,在当时算了不起。只是陆续润饰,有些东西难免走样。比如《考工记》说车轮要用三十根辐条,取日月之数,这就是儒生的一己之意了。考古所得周秦古车,极少见三十辐的,大多数是二十几根辐条。老子虽也说过“三十辐共一毂”,但老子是哲学家,可以举其成数,不必对工艺负责。若是工匠自己来记,当不会想到要让工艺向哲学让步,非三十不可。
儒生为了整齐好看,以及合于他们的哲学,对这本书的加工不止一处。仍以车制为例,按现存《考工记》的定制,车毂的长度,要合于车轮(去掉接地的一圈)的半径。实际情况,是要比这个短一些的,不过如实写就麻烦,妨碍阅读愉快。
《考工记》对车制的记录最详细,也最难解。为它做注的汉代大儒郑玄,去《考工记》的时代不算很远,注解已错误百出。比如车毂两端金属套的大小,按郑玄的理解,粗的一端(“贤”),径八寸多,细的一端(“轵”),径四寸多,相差如此悬殊,世上哪有这样的车呢?郑玄“游学周秦之都,往来幽并兖豫之域”,一辈子不知坐了多少回车,何惜于凑近看一看,或者问一问制车匠呢?
这个问题留了下来,大家都觉得不妥当,又没有好的解释。清代通西学、重实证的戴震,不得不改字解经,又把铁箍的厚度也算进去,勉强让这理想之车能够运转,但毕竟不合经文。他的师弟程瑶田,则以为“贤”“轵”说的是饰毂。清代对《考工记》研究最深,要属戴、程二位,仍说不清楚这件事,而从现在的考古所得来看,先秦车毂,两端的径差纵有,断不如书中所记那样悬殊。至于是记录或传抄错误,或“贤”、“轵”别有所解,就不知道了。
《考工记》流传中或有错误,但拥有这本书,是我们的幸运。有个成语,叫“辅车相依,唇亡齿寒”,其中的“辅”和“车”,旧训一直是解作颊骨和牙床(我记得我上中学时的课本,还这样解释)。直到清代的王引之,才正确地指出“辅”是加固车轮的额外辐条,所谓“夹辅”是也。《考工记》中没有讲到这种“辅”,它少说了一句,大家就糊涂了一千年。若无《考工记》,我们对先秦社会的知识,秦汉以前的技术史,要少掉一半篇章,古籍中许多名物,也更不可解了。
我们平时读书,是想不到《考工记》的,因为它又枯燥,又难读。另一本著名的《齐民要术》,也同样鲜有读者。古代对技术,没有设立专门的学科,也没有专门的知识系统,读者不会,会者不读,技术发展固然自有其进程,只是无法钻入读书人的法眼,成了地下的暗河。
戴震曾感慨,经书中有些地方,若无实际知识,是理解不了的。他举了些例子,如不懂天文,读不懂《尚书》,不知古音,读不通《诗经》,没有数学知识,也看不明白《考工记》。他说,对这些事,“儒者不宜忽置不讲”。但对古代的大多数读书人来说,除了“忽置不讲”,也没什么好法子,戴震自己若不是懂些西方历算,对《考工记》怕也只好忽置不讲了。
但戴震阴用西学而阳斥之,如他做的《勾股割圆术》,全用西法,只是把术语换成中国古词,便宣称三角学可以从勾股中推出,进而宣称此法古已有之,西学乃是从中国偷去的。戴震一直号召“不以人蔽己,不以己自蔽”,看来,不以人蔽己易,不以己自蔽难啊。(刀尔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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